沙弗莱扉页

空间是感情结成的线,回忆是蛛网上的蝴蝶。

《他人之日》9.母亲

这是最后的机会,我唯一的机会。

塞拉斯蒂亚消失在门后。克洛维把钥匙递给白胡子星璇,星璇微微皱了皱眉向我走来,我从椅子上下来,他的八字胡颤了颤嘴微不可查地咧开,手一扬那把黄铜钥匙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

我睁大眼睛,星璇把手套戴上,铃铛轻轻晃了晃叮当一声响。“

拜托,我也年轻过,没人一生下来就喜欢板着张脸。”

我说谢谢,两个老头相视一笑,摇摇头往长廊去了。我走向图书室。塞莉的图书室,她午休时常待的图书室。我没有时间了,这是最后一天。我从女仆手中接过纸箱。

接下来的一切也许勉强来说还算顺利,除了感冒不听话让我头晕。发烧是把双刃剑,她让人心软,让我脚软。我总觉得有人拿着勺子在敲我的后脑,轻轻地又坚定地以至于让它越来越沉。我好想把自己丢在棉被里长睡不醒。

然而我不能,我把纸箱丢在地上,里面的东西不重,饰品纸带丝带礼花真花什么的,我在路上看了看,塞莉应该会喜欢墨绿色的纸蔷薇,她六个月前距离十六岁还剩一天就穿了一身墨绿。

我向口袋里摸去,冰凉的黄铜钥匙就躺在那里。我把它插进了钥匙孔,它个头小,雕花也比我想象的少,没什么纹路硌着指腹。我想起太阳花白色的晚礼服和配套的包。珍珠白、象牙白、有什么区别?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喜欢上墨绿色,但她应该也知道自己不太适合。她那头头发的颜色越来越乱七八糟了,也许以后只能穿白色。我深吸一口气,推开门,端起纸箱。

图书室还是老样子,阳光透过石英玻璃窗穿过白纱帘洒进来。我每天都会来这里,进来后的每个小时都感觉自己是个不属于这里的外来者。我环视了一圈,回过身把纸箱踢进来,再把门关上。

女仆不会来倒纸篓,图书室的纸篓大概一个星期才清一次。塞莉几乎不在图书室吃东西,所以没什么清理的必要。我想起一年前我刚刚产生那种莫名其妙的好像把心脏涨满的情绪后天天往这里送饼干,就恨不得回到过去抓着肩膀把自己摇醒。真丢人!

我一件件把东西从纸箱里取出来。我有一个上午的时间,我必须先把这里布置好,不然就会露馅:我那么早进来。而且我也确实想和她好好待一会儿。就我们两。我在井边许过愿,也给乌龟投过硬币,我还记得那叮咚一声响。

除了一些玫瑰是绸带,一些蔷薇是彩纸,克洛维还给我准备了一篮花:玫瑰、鸢尾、蔷薇和百合花——百合花是卡萨布兰卡,那天演讲结束后我就开始留意了,她有对常带的百合花耳夹,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塞莉大概也挺喜欢这个,尽管她戴珍珠和水晶总是更多。我把花篮里的百合花插进书桌上米白色的花瓶,一共十只,好大一捧,不知道她会不会说她还是喜欢向日葵。我深吸一口气,拿起剪刀把玫瑰的花茎剪掉,花放到桌上、书架上、门前、柜台上。其他花都有它们要去的地方。我数不清我到底有多少个晚上想着这里的布置入睡,现在终于付之行动,却有什么在坠着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我脑子里有个人轻轻敲着墙。一下又一下,呢喃着什么,像虫子的哀鸣。

我晃了晃脑袋,胡乱挂上彩带、把丝绸打成蝴蝶结绑在桌腿和窗帘上,头越来越沉了。我把礼花放在桌上,时针指向十,不,划过去了,还有分针在八和七间打转。我对目光滑向废纸篓。我坚信那里,那里有我想要的东西,我的灵丹妙药。我站起来,走过去,头里回荡着细碎的低语,但我还是走过去了。银白色的废纸篓套着黑色的塑料袋,几张揉成团的纸我站定在那边蹲下去,心跳如雷鼓敲得脑袋发昏。

我慢慢把手伸了进去。

第一张,只写了一个称呼。“致苔原的玫瑰”,最后一个单词写完前就划掉了;第二张,“致苔原玫瑰”;第三张多了点东西,“北国之花,对于你上一封来信,我感到十分”到这里又全部划掉,第四张“北国花”,被划掉,后面的字涂得看不清。我该知道没什么东西的,我该知道的,我好像被铺天盖地的巨浪吞没,浑身发抖闭着眼睛打开第五张,看又不敢看,把周围的空气全吸进肺里才把眼睛睁开,瞬间一口气畅快地从喉咙里吐出来!这是一张草稿!但写了满满一张!

“致极光阁下:

对于时隔多日才回此信,我感到十分惭愧。游学之日将近,我的心烧到三十七点二度,希望低烧不会影响她的方向感,不会影响她向北飞去你那里。

该如何描述这种感觉?麻雀一样因为吃到了面包屑而轻轻地跳跃?我的杯子放在桌上,和白胡子星璇喝茶时你送的杯具就放在那里,热茶倒进去,我摸上去,想到你的掌心和炽热的眼睛。真是狡诈的行为。‘虚伪的真诚,比魔鬼更可怕。’我挺喜欢这句话,我可怕的阁下。

我的头发不再是粉色,事实上我对那种颜色也不算太有好感。我喜欢金色的头发,阳光的颜色,粉色不太好穿衣服。尽管这实际上很省事,我的衣服几乎都是白色,不管那是纱、珍珠绸、棉麻还是水晶丝。现在头发像被抽掉明度和浓艳的发灰的彩虹,颜色慢慢蔓开了,和你送我的那三罐火漆块一个模样。我并不清楚这算不算好事,也许是,也许不是。你会喜欢吗?”

 

我的脑袋充血、眼睛发昏。她要走了,和别人!她迫不及待!我差点想把这张破纸撕碎。心脏撞着肋骨跳到我想直接掉眼泪。十一点。我深吸口气,晃了晃头。吸了吸鼻子,目光移到下一行字。

 

“我马上就要走了。已定于明年十二月见你,尽管现在才六月,我至少要分给其他地方一年多,这是必不可少的。我已尽量快些去找你。我大概十二月到你那,过几个月,再把独角乌托邦的女王,俄夸斯垂亚的新邦主,我的阁下——您——带走,或自己回来,如果您忍心。”

 

我几乎要忍不住尖叫。字又到下一行。

 

“我还是有点担心我妹妹,所以也许可能会再晚一些。我和您提过我的妹妹,我的小露娜。”

“母亲出事时她还太小,她没能感到悲伤。如果不是我的过错,我那一次的疏忽,让她看到了那些东西,也许她会更加快乐。我们都没法算到全部,对不对?我很庆幸为了穿露背礼服和其他东西,短裙或开叉到大腿中侧的无袖长袍一类的,我的身上不能留疤。擦多了就不会留了,虽然细嫩的皮肤有点影响训练。还好你还算喜欢。”

“母亲没办法,人生最后那几年。那场圣塔之乱发生,父亲摧毁圣塔而与世长辞,封锁消息花了她一半的精力,教导我花了另外一半,而统治这个国家耗尽她每一滴精血。我这几天常梦到她,这也许是一种预兆。我梦到她躺在摇椅上,抱着露娜躺在那里。

几年前,八年前,七年前。她离开我已经五年,八年前她的身体还很健康,腿上是乖乖巧巧待在那的露娜,母亲的手在她腋下箍着她防备她乱动掉下去,她们就这样坐在午后阳光下开满蔷薇的秋千上笑,秋千和被风吹动的花一起一晃一晃。火光还没来得及燃烧,我还记得父亲胡茬上烟草的味道和他坚定的气息。我还记得他叫我‘我的小女王,你还有很多时间玩个够呢!’,他边说边哈哈大笑。

我那时几岁?八岁。一切还没来得及上演。露娜刚刚学会走路,因为母亲喜欢抱着她,所以她学会走路的时间比我和父亲预料的晚了很多。她好喜欢缠着我,那个时候就好喜欢。一切还未发生的时候。

尽管课业依旧繁重,但我们总还有一个下午在花园里喝茶。”

“那之后的故事你知道了。我不愿再说。女王不应该沉湎于过去,他们希望我微笑着做位神明。我在过去五年没有时间悲伤,过去七年也没有。王女不应该沉湎于过去,母亲思念父亲,连带着连露娜都不想多看一眼。她总想些不太可能出现的未来。而我不可以,总要有人活在这里,活在现在。露娜还太小。她什么都不知道。

也许正是这种从过去一直在我灵魂深处生长的观念,才让父亲这样坚信我会成为,成为太阳。

母亲。她是王后,而我是女王。过去我是他的后续有人,而现在我是唯一。未来的女王,帝国的明珠。‘我的长女’,‘你要迎风而上,光明永耀’。不是吗?”

“我也许不应该悲伤,正如我不应该疲惫。这本来是一封给您的信,现在也是给您的信。

也确实没必要悲伤和浪费多余的时间了。午休要结束了。这封实在是潦草而轻率,也许我会誊抄一遍,修改一下。但如果我没有,还望谅解。”

“塞拉斯蒂亚敬上。”

 

 

我的脚发软,眼睛发酸。我把信翻到背面,纸在颤抖,那是一片空白。我才发现我的手在发抖,抖得快发疯。我把信看了一遍,一遍,又一遍。

锁眼又开始响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门外有人说话,盘子碰撞有人喊小心,我匆匆把信塞进裙子的夹层却怎么也塞不进去只好在钥匙转动第一下后塞进领口里。

“中午好!”我假装转身时碰倒了废纸篓,笑着小跑过去。

塞拉斯蒂亚端着托盘。紫罗兰一样的双眼在笑,闪闪发亮。“中午好!我做了蓝莓派!”

我们坐下,我尽全力显得正常。她熟练地把裙子收到一旁,动作行云流水,进行过万万千千次演习。她的目光抚过每个角落,花瓶里的卡萨布兰卡花、地上的玫瑰、柜子上的鸢尾、没粘好的蝴蝶结。太阳的声音微微颤抖,转了一圈迸发出愉快的轻笑。

“老天……小妹,我们还真想到一块去了,”她把我抱过来,顺着我的头发,像对待什么宝贵的易碎品,温柔地一下又一下,“克洛维管家和我说你在这里时我还觉得奇怪。”

一片寂静,我吸了吸鼻子,头有点发昏。

只有我听得到我的心跳声。

“我很抱歉最近这段时间我太忙了。”她把我搂紧,我听见她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她好像才洗过头发,微微带点水汽的香味要把我温柔地溺死。我有点担心她会不会发现胸口处有东西不对劲,还好她没有。塞莉的手慢慢松开,松开,直到手松松垮垮地搭在我腰上才一口气叹出来。“我会尽快回来的,小妹。我很抱歉我不能带上你。这里更安全。”

我整个胸腔都是她的发香,辨认不出到底是什么味道,只知道是她。气味哽咽在喉咙里,我说不出话。只好把头贴近她的脖颈,轻轻蹭了一下。

她顿了一顿,说谢谢。

我抬起头,对上母亲的画像。她蓝色的眼睛,她微笑的眼睛,她和塞拉斯蒂亚相似的眼形和不一样的神情。我几乎不记得她。人参叶的味道寡淡得下一秒就要散去,我在这一秒想起她的眼睛,穿过时间看向我。我记起那句话,她摸着我的头发,嘉奖我承认是自己而不是猫咪打碎了花瓶。

她说,虚伪的真诚,比魔鬼更可怕。

她说,你是个诚实的孩子。我很高兴。

那张纸在硌着胸口。我头晕目眩,推开塞拉斯蒂亚,她焦急地呼喊些什么我听不清,一块被我蹭到她肩膀上的蓝莓酱污渍,我的脑子一团乱麻,咖啡、巧克力、蓝莓派、玫瑰、人参叶,胸前的纸好像在吱吱嘎嘎作响,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睛。

我扶住桌子,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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